​​   除了茂兰做的炒糖,大厨房还做了怪味胡豆和炒米糖,茂兰见今年做的炒糖不少,便把报纸拿出来裁开,把一块一块的炒米糖包裹起来埋进谷堆里。这些炒米糖能放到明年夏天都不会回潮变软,当然家里养着茂梅这样的小馋猫,这炒米糖是没可能收藏到明年夏天的。
  
  杨茂德和杨老爹这几天也在忙,杨茂德忙着裁红纸写对联和福字,杨老爹忙着裁黄纸封袱子这是祭祖时候要烧的。爷俩对坐在椅子上,杨茂德在红纸上写了:百年天地回元气,万里山河际太平 ,横批是,国泰民安。
  
  杨老爹抚了抚老花眼镜淡淡的说:“写点实际的。”
  
  杨茂德看了对联半响然后放到一旁,重新写道:事事如意大吉祥,家家顺心永安康,横批是四季兴隆。
  
  杨老爹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,然后低头专心写自己手下的袱子封面,一叠叠打好的纸钱,整理得平平顺顺的,外头用白纸封起来,就成了一个个长方形的包袱。中间写着故祖考妣杨公讳金堂老大孺人冥中收用,旁边一列小字杨氏孝孙敬献天运四十年火化。袱子背后的接缝处还写了封号字样,大概是给这一封银子贴上封条的意思。
  
  这样的袱子要烧给杨老爹的祖爷爷祖奶奶,爷爷奶奶以及父母,这就是祖宗三代的意思,六个人一人十封,还有过世的杨老太也封了八封,写好的袱子装了满满一竹筐。除此以外还要准备些零散的纸钱,和两封不写封面的小袱子,零散的纸钱是用来打发孤魂野鬼,小袱子是用来打点送信的鬼差。
  
  可见这收受贿赂的风气,也是从阳间传到阴间去的。
  
  到了大年三十这天,上午杨茂德带着院里的娃子们开始到处贴春联,垛子墙外的大门上写了:惠通邻里门迎春夏秋冬喜,诚待世贤户纳东南西北福,横批是吉星高照。油坊门上是:一年四季行好运,八方财宝进家门。横批是财源不断。杨茂德他们小院的门上也挂了:春满人间百花吐艳,福临小院四季常安,横批是春意盎然。
  
  除了春联还有库房上新的门神画,猪圈鸡窝上的丰字,还有侧门走廊的福字,田二叔也凑热闹把阿祖进门时订做的红灯笼也都挂了出来,大院里到处就能见到星星点点的红色,硬是驱散了冬日的阴湿气氛。
  
  “哎呀,我还想等林子出嫁的时候才把这灯笼挂出来。”田大叔一边帮忙挂灯笼一边遗憾的咂舌。
  
  “不是我说你,这做个灯笼能要几个钱?”田二叔骑在竹梯上:“我们家林子那是要嫁到镇上去的,你连做几个红灯笼都舍不得?”
  
  “你晓得啥?我这是想让林子沾点少奶奶的福气。”田大叔撇撇嘴,少奶奶进门就怀了娃,他也想让林子沾沾这福气。
  
  扶着竹梯的田二婶听到便小声的跟一旁的大嫂说:“你要真想让林子沾少奶奶的福气,就去求少奶奶出嫁时穿的鞋垫儿,我听孙私娘说可灵了。”
  
  “哎,回头我就做几双新鞋垫去找少奶奶求一求。”田大婶脸上堆满笑,然后使劲拍了一把竹梯子催促道:“你们两个赶快点儿,送老太爷他们去祭了祖好回来吃饭,我看到少爷把香烛篮子和鞭炮都提出去了。”
  
  四川这里大年三十最重要的一顿饭不是晚上而是中午,午饭前要上坟烧纸祭祖,然后才能回来吃年饭,这顿饭可以从中午一直吃到晚上,男人们劝起酒来那是有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理由,热闹闹的气氛席上席下都一样,厨房里也一直开着火,随时往桌上加热菜。
  
  上坟烧纸祭祖的事情都是男娃做的,茂兰往竹蓝里装了一碗刀头肉,一条蒸出来的腊鱼,一只卤鸡,一盘酥肉,一碗清蒸羊肉,一碗水泡白饭,一盘白馍馍,一盘子炒糖,一盘子堆放的苹果和橙子,还有一坛子老酒和两个酒杯儿,碟碟碗碗汤汤水水的放了五六个篮子,最后还捎上一个大大的黑漆木制托盘。
  
  杨茂德的篮子里带了线香、油烛和十几挂鞭炮,零散的一些黄纸用来引火,杨老爹拄着拐杖咳嗽了一会儿,被扶上滑竿儿。伸长脖子看到伍哥背着装袱子的竹筐,才放心的点点头坐了回去。
  
  祭祖的队伍出发,茂兰把吊在房上的筲箕放下来,从煮熟的腊肉里翻捡出一个猪心一块猪肝,一截香肠和一个猪舌头。这些腊肉是二十八那天便全都煮熟了放在大筲箕里,能一直吃到新年结束。
  
  “爹他们去给老祖宗送席面儿,等回来就能吃年饭了。”茂兰手脚迅速的把猪心、猪肝、猪舌头和香肠切成薄片分开装盘,放进蒸笼里热着。
  
  茂菊用筷子戳了戳蒸笼里的粉蒸肉和清蒸肘子:“梅子,里面蒸锅再烧把火。”
  
  灶前的茂梅答应一声,赶紧把中间锅的柴移过去一块,中间锅正在烧洋芋炖鸡块儿,茂菊撒了一把香菜翻了翻然后赶紧盛了起来。洗洗锅让正在切腊肉的茂兰切一截肥点的用来炒豆豉,茂兰切了一碗五花肉腌制的腊肉:“这腊肉和豆豉都咸的很,里头加些大蒜苗。”
  
  茂菊答应一声,从案板下把篮子拉出来,取出一把洗好的大蒜苗横着几刀切了段儿:“外头的小炉子添炭没有?上头炖了海带和鱿鱼。”
  
  阿祖应道:“添了,我看锅里头海带和鱿鱼都煮好了就端下来,海带煮久了稀烂不好吃,现在上头热的是沙参芸豆炖鸭子。”
  
  茂兰笑着说:“这海货我们一年难道吃一回,也煮不出啥子花样儿,就把鱿鱼和海带一锅炖。”
  
  “我原来也经常这么吃。”阿祖扶着肚子站起来,帮忙从柜子里拿出几个花形的大盘子:“这炸的面鱼儿和酥肉也要装出来吧?”
  
  “面鱼儿装出来,酥肉等会儿我来熬酥肉汤。”茂菊手脚迅速的翻炒这锅里的豆豉腊肉,油亮亮的黑豆豉夹杂着绿的蒜苗和红的辣椒片子,还有黄橙橙的腊肉卷儿非常的诱人。
  
  茂兰又从筐子里拿出一把嫩嫩的莴笋叶儿,用手楸成几段放在一旁的竹筐里:“酥肉汤里头就放莴笋叶儿。”
  
  茂菊答应一声,便把锅里的菜装起来,洗锅准备烧汤。阿祖挑挑拣拣在盘子里摆出半条鱼形:“这腊鱼太大了,这么大的盘子半条都装不下。”
  
  茂兰看过去便从簸箕里挑了鱼尾巴出来:“不用都装里头,有头有尾中间装点儿就行,上桌也就是那么个意思。”
  
  “这腊鱼儿留到插秧吃多好?非要都挤到过年弄出来,反正我是吃不下,这几天闻味道都够了。”茂菊摇头叹息,她是典型的年饱。
  
  “哎呀!姐!记得捞泡菜出来,这几天要封缸,回头想吃泡菜都吃不到。”茂菊想起这事赶紧提醒茂兰,封缸也是四川的风俗,说是从初一到初五都不能掀家里的泡菜缸盖子,不然明年开缸泡菜容易长白花。
  
  茂兰也有些怕过年这几天的大鱼大肉,赶忙拿了大海碗去从泡菜缸里捞了一大把豇豆,几个泡萝卜和两颗小白菜:“平日里吃得都烦了,但是几天不吃又想。”
  
  四个人在小厨房忙忙碌碌,就听到外面响起鞭炮的声音,茂梅赶紧跳起来跑出去看,然后回来喊道:“快快,爹他们回来,大厨房放鞭炮准备开饭了。”
  
  “莫要慌,大哥还没来请过灶神。”茂兰把切肉和切菜的案板还有刀具都清洗好挂到一旁的墙上,就看到杨茂德提了一只大红冠子金眼威武的大公鸡进来。
  
  二十三的小年也要祭灶王爷,不过那是送灶王爷上天,三十中午供血冠饭是请灶王爷回来。茂兰从蒸笼里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出来,杨茂德捉了大公鸡的翅膀,然后扭了它的红冠子回来也用手指夹住,用脚踩了大公鸡的爪子,空出一只手用剪刀咔嚓一下在大公鸡的冠子上剪出一个缺口。
  
  大公鸡发出沉闷的咕咕声,使劲儿挣扎也挣脱不开,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漂亮红冠子里淌出鲜血染红了白米饭。杨茂德抽了几根稻草搓一搓,便把大公鸡的翅膀和双脚捆起来往外面一扔,点了香烛又供了酒水,然后踮着脚把一碗血冠饭放到灶头墙壁高处的木板上。
  
  “等晚上收碗,碗里的饭要是少了,证明灶王爷回来了才能贴新的灶王画儿。”茂梅凑到阿祖跟前小声说。
  
  阿祖好奇的看了看木板上只能见到边沿的哪只碗,隐隐的能看到飘散的热气,在这半墙之上,上不沾天下不着地,要真是饭少了才是怪事。
  
  “端菜吧,我出去放鞭炮了。”杨茂德提着篮子往外走,顺便把屋檐下惊魂未定的大公鸡捎走。
  
  外面响起噼里啪啦接连不断的鞭炮声,外面大厨房虽然还是扎在一起做饭,但家家都把分到的饭菜端回自家屋里,或是倒出一碗烧酒,或是装出几样熟菜,算是自家开个小灶改善下过年的生活。
  
  因为分开吃饭所以家家都会放上一挂鞭炮,年味一下变得浓郁起来,阿祖出来站在屋檐下,看着院坝边上炸开的青烟闻到硫磺的气味,恍惚的记起去年过年时父亲在小巷子里放鞭炮的情形,模糊又清晰的记忆翻开感觉似远又近。
  
  杨茂德洗干净手走到发呆的阿祖身边,握住她的小手冰凉的气息传来,让阿祖一惊之下回了神才发觉自己眼睛里含满了泪水。
  
  “咋了?孩子又闹你?”杨茂德皱眉头隔着衣服把手贴到她的肚子上面:“不会是放鞭炮把他吓到了吧?”
  
  肚子里的娃儿显然不满意自家老爹的诬陷,狠狠的用脚丫子踹在他的手心上,阿祖捂着肚子噗嗤一笑,却晃落了几滴眼泪:“他在抗议哩。”
  
  说着声音也低了下去:“我就是想起我爹,也不晓得他今年有没有地方吃年饭。”虽然李叔没有明说,但是十有八()九他是不在了,但阿祖心里还是存了一分的指望,希望他还活着能听到外面的鞭炮声,有一个口热乎的年饭吃。
  
  杨茂德从杨县长哪里听到过阿祖的身世,也只是模糊的提了说是亲近的人,就剩下现在调任的李叔,刚想开口宽慰她几句,便听到背后传来茂兰的声音:“哥,站着干啥,赶紧帮忙端菜。”
  
  阿祖赶紧用手掌揉了揉眼睛,推杨茂德过去帮忙,自己也走到饭厅里摆放碗筷准备吃年饭。屋里头飘起淡淡的橘子青涩的香气混合着酒香,杨老爹埋着头拨弄着炭火温热着壶里的酒。
  
  “老大媳妇,回头也陪爹喝一杯。”杨老爹笑眯眯的说道:“这是野蜂巢泡的黄酒,喝了养人。”
  
  阿祖哎的答应一声,心里起伏的波浪慢慢在微甜的酒香里平复了下来。​​​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