仪态款款,温润恭良,形容俊俏,性情乖张。倘不得一见,真真难知天下竟有如此标志之猫物。惜于品貌,妙于格调。
丙申年春冬之时,寒意尚在,花朝四日初晴,母亲于晌午请回一位矜贵公子。
谋其初面,端匍于猫包内,神态自若,不见半分浮躁。听母亲说:回来的路上,其乖巧闲适,安卧于汽车后座,并不似之前遇到的好些猫咪“喵呜”不断。
正说话间:这位公子轻巧伸了个懒腰,信步踱了出来。
我再细作端详,只见其浑身雪缎一般,透亮柔滑,背部是玄青间乌银,逐渐往下颜色漾浅,银灰再到冷白,至肚子已是纯白色了,好一个素月分辉。原来,是只英短银渐层!
双眼青绿色,澄澈透亮,圆睁有神,灵动清明,仿佛盛着一夏的湖水。此猫好奇心强,与人亲近,我尚未看够,他便转身挪起了步子,四处张望。母亲告诉我它六个月了,原本是朋友家养的,因为出国的缘故不能带它,便转给了我们。
各处看毕,它快步溜进了我房间的床底下,大约是陌生环境多少有些害怕,我便替它关了门,容它自己安静一番。
之后的交谈里,我得知它是8月6日出生的,原来是狮子座!原主人说它极易相处,因为出国宠物无法同去,万般无奈才割爱与人,相告定要好好待它。我当下想,家中众人皆爱猫无比,又见其乖巧懂事,不喧不吵,怎会不喜,自然是关爱有加。
晚饭刚毕,我按耐不住便悄悄去看它。怕吓着它,不曾开灯,只是借着尚有的天光略略一探,但见它卧成个球,爪子搭在尾巴上,头朝里睡着。觉察到动静,它侧头一看,见有人,便不紧不慢换个方向,正对我坐了起来。非远亦非近,并不躲藏,伸手却够不着。
想再回去拿逗猫棒又费时间,我抬头看到床头柜上有扎头发用的绒球皮筋正合适,便拿了来轻轻在它面前晃动。这下可好了!饶它再怎样的猫咪,定然经不起此等诱惑。不出所料,一晃神的功夫它便扑了出来,拨弄起皮筋来。
现下是酉时三刻,我们的缘分正式开启。
母亲当下看了一部英剧,要给它起名叫“Shawn”,中文音译作:肖恩。我原本想依照家中另两只猫,取个《诗经》《楚辞》里蒹葭霁月式的名字,然则想到它既是英短,追本溯源还是英文来得纯粹,便叫做肖恩(Shawn)了。
果不其然,厮混熟了,肖恩极其讨人喜爱。且不说它活泼机灵,可爱怜人,就光是那“面如中秋之月,色如春晓之花”的容貌已是让人沉沦不已。再加上其恪守礼教,从不逾矩,翻箱倒柜,扣抓沙发之事自是不曾有过。一月未到,已让家中上下喜之不尽。
当初外祖母初见它时的小误会,而今想来仍旧有趣得紧。
那日外祖母来到家里,肖恩不知怎么跑到了阳台上,门又被关上了。隔着玻璃门,它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,看到人来,便用爪子捣捣门。外祖母一见心疼得很,赶忙给它开门。但发觉它隔着玻璃门只是作势张张嘴,并不出声,不之前看到它的时候也不听见它叫,竟以为它是个哑巴!吓得赶紧问母亲,母亲又来问我,这才知道它只是平日里声音小,隔着玻璃门不容易听清,又不喜欢“喵呜”不断,方才令人误会。
肖恩虽说脾性温柔,对于吃的讲究,却是百个猫也不能及的。
一则,胃口不大,原吃得就少,三餐如同定量一般,多一点也是不吃的。二则,挑食地很,光吃猫粮肯定不行,间食白煮鸡胸肉,金枪鱼猫罐头,三文鱼猫湿粮调节口味,哪怕这般仍会吃腻,绕了一圈没准又换回最初的主食猫粮了。 三则,就餐环境要求高,“爷”吃饭的时候,旁的人未经允许不得随意惊驾——随意靠近的距离,莫名其妙的声音通通不可以。“什么?尔等偏要动?还有刁民想趁机撸我!那本少就不吃了!”头一撇,“哼,多好吃的我都不会再看一眼,走了。”起驾,回窝。
母亲最在意肖恩吃饭的事,倘若有人误动惊扰了贵公子用膳——诚惶诚恐,晚生不敢!
撇开吃饭的问题,其他一切都好说。摸摸头,可以!一起晒太阳,可以!陪你玩逗猫棒,可以!冬天抱到腿上捂手,emmm,好吧,本少勉为其难,也可以!就是不小心触碰了禁忌,类似摸了尾巴,撸得不舒服之类之类,亦非大事,最多用爪子拍你一下,附加“喵呜”一次以示警告。如同一位脾性温婉的谦谦君子,彬彬有礼,极少动怒。
作为一只“富贵闲猫”的肖恩,情怀是必要的。要说仲秋逐叶,寒冬戏雪,那都是同居的泰迪干的事。在家里各处开了房门四下闲逛是圆圆等女猫最爱的消遣。高贵如“恩”的猫何必费那劳什子劲,殊不知景语皆情语,自然界的一切皆有韵!
春,曙为最;乍暖还寒,倚坐在飘窗边,迎着朝日的晴光,望着一岁的花海,解释春风无限恨。盛夏,暑热难消,安卧在藤椅上,电扇带来的凉风正适,侧头恰能看到外界的人来人往,乏了便猫耳一动,听听蝉噪鸟鸣去闷,城市喧嚣于我何干?
入秋,夕日黄昏,群鸦返巢,平添伤感,唯有偏过头去盯着雀望呆,忽左忽右,两只三只四只地飞过。余辉在它身上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,熠熠生色。严冬,除了漫天飞雪纷纷值得驻足一看,旁的便了无生趣,四处皆是皑皑的,寒气凛冽。斜风仍故故,清梦转聊聊。除了偶有孩童嬉闹的笑声传来,没甚可赏。
没甚可赏时,眼及的一切皆是趣意盎然。书桌就是个满足好奇心的好地方。
订书机,半翻的簿页,圆圆的量角器,揉成团的餐巾纸,数不清的荧光笔,每一种文具都值得被肖恩宠幸!娱乐文具的门道也是很多的,不细细琢磨的猫一定驾驭不了。订书机可以用爪子按出“咔哒咔哒”的声音,当时要注意拍下去的时候远离猫尾巴;本子簿册可以磨爪子,亦可以选择来回翻了练习转体,不过万万不能扇到自己的猫胡子;剩下的一切都可以拨了玩,何必再意是量角器还是荧光笔,MUJI、POLIT、ZEBRA、MITSUBISHI都是一样的,哪个能用爪子推得快,哪个就最好!
当然,对于肖恩来说,最重要的莫过于——玩可以,但千万不能把桌上的东西碰下去。因为这关系到个“猫”名誉,倘若一个不当心辱没了自己从不逾矩的身份,那与他猫又有何区别。
不过时刻保持翩翩形象实属不易,也有尴尬之时。
玩腻了家里的物件,自然想瞧瞧外面的,趁人开门之际偷溜出去就是个法子。倘若被人发现,即可抱回来,游历便刹时终止了;若不被当下抱回,那便可在楼道里略略肆意一番。
恰逢某次,人不曾觉察,恩渐喜,拾级而下三层,不知至几楼。畅游些许时,却不见人来寻。恩遂惶恐,攀级而上,不见其居,复上,亦不见其居。恩大窘,恐遇非人,缩于某户电表箱侧。待母亲寻得,但见其撅于墙角,前爪扑于墙上,瑟瑟不安。前后不过10分钟,其惊惧状全然不似往日气宇轩昂,后为家人哂笑良久。
肖恩刚来时,我尚读高一。两度春秋未逝,眼见戊戌悄来,已面临高三总复习了。我裁一纸条,上书“凛冬已至,向死而生”,它瞥了瞥,又嗅一嗅,怡然自得匍匐其上,神态自若。我向其请教:“意欲何为?”,恩视我不语。我笑而再问:“阁下可知高三为何物?”,恩蹙眉良久,欣欣然以一哈欠答,末了“喵呜”二声作结。
高三的无数个夜晚,戌亥相接,子时常继。每每我伏案奋笔,肖恩必伏于案上,同我相陪。兴许是其白日可补觉抑或精神极佳的缘故,深夜余猫皆归窝入眠,唯肖恩一猫如此伴读,令人好生感念。
我自幼爱浮想联翩,静夜疾书时分便更是如此。古籍中常道:书生宿居朽庙,偶遇狐仙,红袖添香云云。我台首便见肖恩假寐,灯光下越发显得它面如桃瓣,睫若柔羽,平生万种情思,系堆眼角。周身银渐层隐隐忽闪,仿佛盛着满满的月华,真叫是个素月分辉,明河共影,表里俱澄澈!如此喜得猫界公子白裳伴读,岂不也妙!
时光荏苒,逢花过柳,又是一年春。这个春天,似乎十分忙碌,大概是一模考试快到了。家中各种事情也一件接着一件,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。
那一日是一模家长会,我与父亲开完会从学校回来,发现敲门无人应。照常来说,母亲这个时间理应在家中。接着打电话联系也无人接听。徘徊半刻,父亲再次拨打母亲电话,几次无人接听之后,终于通了。得知的消息让人惊觉晴空霹雳。
因为油价几日内要涨,母亲原打算近期开车去加油,又听闻父亲明日要开车去外市出差,便想着今晚就去加油站。临出门前,母亲为杂事打断思绪,不曾像平日那样用钥匙保险,仅仅是关上门就离开了。行至楼下,方才回觉,但因出门时间不长,也就没有反身上楼。
加完油回家,竟见家门打开,内有猫“喵呜”不断,门外楼梯上女猫圆圆“喵”声凄然。母亲初时以为有人窃室,小心翼翼探查一番发现并非如此,想来定是圆圆开的门。将猫尽数抱回家中,关好门就开始做自己的事。哪知之时,猛然察觉,肖恩似乎不在家中。
母亲顿时大为慌乱,先于家中仔细搜寻一番,果不见其踪,又即可至楼道寻找,亦不见其影。两番寻找皆不见,若非被邻居抱进家,便定是跑出单元门了。
父亲得知消息,令我候在家门口,下楼去找母亲。我只祈它能一如往常从楼下楼上拾级而来,然则,这一次我不曾如愿。一刻钟后二人回来,仍未寻得肖恩。开门与我进去后,父母带上手电筒和肖恩寻常爱玩的逗猫棒又出去了。
我进门放下书包,四处又找了一圈,明知它不会在,心中却依旧怀着侥幸。只是侥幸犹求也,天衢汝休窥。没有自然就是没有了。
父母于子夜时分才回来,我听见他们脚步声路过房门,却未曾叫我,即了然,是不曾寻见了。第二天,父亲便打印了厚厚一叠寻猫启事,重金悬赏。又同母亲一起买了小型摄像头安置在小区内流浪猫常去的多个处所。然则,不如所愿,接连四五日过去,接到的几个电话中提供类似猫踪线索的,经过证实都不是肖恩。另外有几个电话不过在询问赏金是否真的会给罢了。母亲摆在灶台上的“剪刀大法”,这次不知为何迟迟难应验。
寻找的黄金时间在流逝,但天终究不肯遂意。
坐于书桌前,埋头伏案。
语文随笔本扉页尚留有肖恩爪挠的痕迹,“凛冬已至”的白纸条在台灯下漾得发光,昨日它拨弄过的荧光笔仍在划着词组,今日布置的题目还是圆锥曲线,但桌子上却莫名空了一块。
所有的所有都一如往常,而你,怎么不见了呢?
物犹如此,情何以堪?
夜深感念往事,肖想至此,不觉间你已离开一年多了。眼见着8月6日又至,这般算起,今年原当是你的四岁生日……
昔年种柳,依依汉南;今看摇落,凄怆江潭;
旧逢爱猫,卿卿我思;新寻难觅,忧戚涓泽。
今夕夜色仍美,素月分辉,明河共影。
唯愿肖恩公子恰如从前,翩翩风度,自在闲适,表里俱澄澈。